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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餐厅之味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03

 

旺角广东道排档后,1077A号,有一家茶餐厅,玻璃窗上贴着褪色剪报,门楣挂着「中国冰室」四个大字,在它结业前的一个春夜,我有幸去吃过一次。

 

常有人言,香港文化就是茶餐厅文化。马家辉这样解释,「混血,杂种,不中不西,亦中亦西,既有云吞面亦有鹅肝酱,甚至印度飞饼、越南米线、泰国河粉,把世界宇宙包罗在碗筷刀叉之间,是具体而微的全球化象征。」

 

两年前那个春夜,我第一次去茶餐厅,甫一进门便感到所谓「混血」带来的手足无措——有人喝咖啡,吃三明治和意大利面,有人吃生滚粥、云吞面还有鱼蛋粉,中西式混在一起,皆有说有笑,匪夷所思。

 

后来才知,当年英国人将饮食文化引入香港,但西餐价贵,百姓力薄,于是冰室诞生,主要供应汽水、果汁、刨冰和经过修正的西式小食。

 

二战后,冰室之名渐由「茶餐厅」取代,清一色茶色玻璃门面,门口必设面包柜,陈列菠萝包、鸡尾包、西式叉烧包、蛋挞、椰挞等。推门而入,两旁必有卡座,吊扇底下是玻璃圆桌,菜单就压在玻璃底下。东主多是粤籍人士,但从刀叉汤匙到伙计制服,皆仿照西方餐室,唯独餐点照顾港人口味,中西混杂,早上有火腿煎蛋、西多士和奄列,午餐晚餐有意粉、细蓉、碟头饭、煲仔饭等各式烧腊粉面粥饭,香得人魂飞魄散。

 

所有人都能在此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味,这份自在,千金不换。

 

怪不得香港导演总以茶餐厅作为交织爱恨情仇的取景地,其本身自带的混杂气息与性格,想要包裹各色人马,上演各种故事,还不容易?

 

一间中国冰室,既可以是《PTU》里警察机动队吃宵夜之地,也可以是《庙街故事》中,郑伊健一路狂奔去向吴倩莲解释误会的场所。《全职杀手》中,任达华饰演的国际刑警,在中国冰室的二楼听完了杀手O的故事。《江湖告急》里,梁家辉在这里拒绝了一个投奔他的年轻人。

 

还有《再见阿郎》,黑社会大哥刘青云,在创发潮州饭店与昔日小弟吃饭喝酒,一桌沙嗲肥牛、大芥菜煲和番薯糖水,刘青云竟不好意思再向小弟讨债。两年后的《暗战2》,他又出现在铜锣湾耀华街,历经凶险,满腿血污,只为去茶餐厅里吃碗云吞面。

 

《月满轩尼诗》表达的却是爱情,张学友和汤唯在檀岛咖啡饼店谈笑风生;《旺角揸Fit人》同样,吴镇宇坐在中国冰室的二楼,咬着吸管,靠着栏杆,偷看心仪的收银小姐李丽珍;《花样年华》中,梁朝伟和张曼玉的初次约会定在金雀餐厅,坐卡座,吹吊扇,灯光昏黄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;《婚前试爱》干脆用茶餐厅里的食物比喻爱情:「喜欢叫什么餐,就好似中意一个人。有人中意叫牛扒餐,贪它番茄大,有人中意叫猪扒餐,贪它薯条多,有人中意叫鸡扒餐,贪它汁够浓。最蠢就是你这样的傻仔,叫什么杂扒餐,以为什么都吃到了,其实呢,杂扒餐最廉价,没味道,得一想二,最后什么都没咯。」

 

叶念琛解读爱情,真令人拍案叫绝。

 

但茶餐厅最吸引我的,并不是这些江湖义气、红男绿女,而是凡俗热闹的市井烟火。

 

如《行运一条龙》,达叔永远记得每一位食客的口味,谁的葱花炒蛋治去边烤底,谁的蛋挞面加炼奶,谁又每次必点双挞冻奶茶和火腿通粉的外卖。

 

因为做的是街坊生意,食客大多是附近的邻居,有戴眼镜读报纸的叔伯,拉着老姐妹唠家常的阿婆,西装革履的白领。这里无人顾忌衣着,各自边吃边聊,有声有色。即使一位打着赤膊的泥水工进来,伙计同样拿着点餐单头也不回地走过,留下一句「有位就坐」。

 

于是电影最后,保卫老街的这家行运茶餐厅,竟成为让分崩离析的街坊四邻重新团结起来的重要契机。原来平日里所有的争吵与拌嘴,都是亲密之人才会做出的责备,没有什么坏心。

 

所以两年前的春夜,即使中国冰室人挤地窄,货如轮转,门童不断催促我快速点餐,阿婶不时要我抬高双脚,方便她拖地打扫,伙计吆喝着只有熟客才能听懂的「方包走油飞边,火腿炒双蛋,反蛋茶走」,我仍感到开心。

 

虽说谈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美味,但保留了市井烟火气。动辄要求龙虾肉绞碎,调味后灌进肠衣里蒸熟,反而带着精心打扮的虚伪。日常生活,火腿炒双蛋已经足够,最要紧是松弛下来,谈天说地,八卦吹水。

 

如谢安琪那首《我爱茶餐厅》:

 

「我爱你个性朴素平民化/会教顾客畅快满意如归家/牛油餐包再配以百年浓茶/令倦透的身躯也升华/你最可嘉,再世爸妈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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