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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闲嗑瓜子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12

 

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,写元宵灯会,潘金莲戴着六个金马镫戒指,探出半截身子来赏花灯,「口中嗑瓜子儿,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,落在人身上,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。」

 

后来李瓶儿进府,潘金莲一下子失了宠,于是「用手扶着庭柱儿,一只脚趾着门槛儿,口里嗑着瓜子儿。」

 

前后都是嗑,心境却大不相同,春风得意与孤独寂寞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在这个动作里被悉数交出。可无论失意得意,潘金莲为何独独要嗑瓜子呢?

 

据传,明朝万历年间,民间流行一首叫《赠瓜子》的小曲,「瓜仁儿本不是个希奇货,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。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,礼轻人意重,好物不须多。多拜上我亲哥也,休要忘了我。」

 

既「不是个希奇货」,想来已经普及为平民百姓的零嘴儿了。《金瓶梅》成书于这个时段,非要角色去嗑瓜子,倒也无可厚非。

 

入清以后,瓜子已非常流行,御膳房隔三差五炒一回,渐渐前朝后宫都用起来,很快传至民间,几乎所有的饭馆都兼卖炒瓜子。

 

文昭有诗《年夜》:「侧侧春寒轻似水,红灯满院摇阶所。漏深车马各还家,通夜沿街卖瓜子。」潘荣陛的《帝京岁时纪胜》也写道,北京正月里有「博浪鼓声,卖瓜子解闷声,卖江米白酒击冰盏声,卖桂花头油摇唤娇娘声,与爆竹之声相为上下,良可听也」,可见卖瓜子的盛况。

 

更别提成书于此时的《红楼梦》——第八回,黛玉吃宝钗的醋,脸上有些奚落宝玉的意思,「嗑着瓜子儿,只管抿着嘴儿笑。」第十九回,见宝玉出了门,房里的丫鬟开始恣意玩闹,「也有赶围棋的,也有掷骰抹牌的,嗑了一地瓜子皮。」

 

可古人的零嘴儿按说并不单调,炒肝儿卤煮豌豆黄,酥酪糖瓜儿琉球糖,清油饼夹上熏鸡丝儿,能吃上一个礼拜不重样。怎么一个个家雀儿似的,非要嗑瓜子呢?

 

一句话:闲得慌。

 

北方冬日寒冷漫长,一出门鬓边生凉,一张嘴满口冷风,只能烧好了炕在家里猫着,谓之「猫冬」。可这般实在无聊,怎么办?嗑瓜子吧。

 

于是三三两两,一边嗑瓜子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,谁家小媳妇跟别人跑了,谁谁不正经读书,成日里踢毽子、放花炮,谁家老爷爱蛐蛐儿成痴,为了一只铁头将军,把老宅子都填进去了。不分男女老幼,不论鸿儒白丁,哪怕根本就不熟悉,只要手里抓一捧瓜子,彼此间的情分就在门牙上的两声响里嗑开了,渐渐形成一种以瓜子会友的习惯来。

 

《红楼梦》里的瓜子多出现在这种闲聊时候,尤氏姐妹与兴儿聊天,聊到宝玉,尤二姐打趣妹妹,「竟把你许了他,岂不好?」尤三姐一听,当下害羞起来,碍于兴儿在,「不便说话,只低头嗑瓜子。」

 

《金瓶梅》里的惠莲也是,要么「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,口里嗑瓜子儿」,要么「和玉箫在石台基上,坐着挝瓜子儿。」两个人甚至拿瓜子做游戏,和小玉在后院里赌打瓜子儿,「把玉箫骑在底下,笑骂道,『贼妇,输了瓜子,不教我打!』」

 

金庸的写法最妙,《天龙八部》里,大厅一片剑拔弩张,钟灵却不理,忽然问,「你吃瓜子不吃?」段誉在旁问,「你是什么瓜子?桂花?玫瑰?还是松子味的?」竟关心起这等不重要的小事来,真真是令人绝倒。于是两个人并排坐在梁上嗑瓜子,好一副闲情逸致。

 

可世上能消磨时间的东西太多,放风筝、听小戏儿、玩鼻烟壶,为何偏偏要嗑瓜子呢?丰子恺认为,它具备三个条件:吃不厌,吃不饱,要剥壳。

 

瓜子细小,一粒不够塞牙缝,能引逗人不断要吃,且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,百吃不厌。需要剥壳的属性则让人有获得感,如果直接吃去壳的瓜仁,反而「太便当,容易饱,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」。

 

一定要剥壳,「使它不像一种苦工,而像一种游戏。」

 

怪不得苏轼在憧憬退休生活时,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,「或圣恩许归田里,得款段一仆,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,不知当复有此日否?」

 

是啊,我想在这效率至上、996、人人活得狼狈又身不由己的时代里,与你谈笑唱歌,猜拳饮酒,嗑瓜子,吃炒豆,不知当复有此日否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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