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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瓯冰水和梅汤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27

 

老天桥撂地儿卖艺的有个说法:光说不练假把式,光练不说傻把式,又说又练真把式。一句话,干什么就得吆喝什么,手上还得会点儿家伙。

 

一百多年前,卖酸梅汤这行就是这样。推个小车,走街串巷,手里拿两个小铜碗,行话叫「冰盏」,叮叮当当这么一敲,「哎!酸梅汤,桂花味儿,玉泉山的水来,德胜门的冰,喝到嘴里头凉飕飕,给的又多来,汤好喝!」

 

于谦老师形容这动静儿,「听着都觉得凉快。」

 

可为什么是德胜门的冰呢?

 

老式年间,北京城里的冰镇酸梅汤,用的都是护城河、什刹海冬天存下来的天然冰。德胜门在护城河边上,冰窖最多,前两天我骑自行车到那边瞎转悠,还找见一条冰窖口胡同呢。

 

没办法,以前的人没冰箱,夏天要想冰镇点儿什么东西,只能用天然冰,这叫「冬贮夏用」,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期,就已经有此藏冰之法了。

 

只是有一样缺点,什么呢?卫生条件不过关,不干净。

 

你想啊,那护城河、什刹海是什么地方?梁实秋先生说了,「冰块里可以看见草皮、木屑,泥沙秽物更不能免。」卖酸梅汤的又都是小摊贩,最不讲究路数,把冰块儿直接往汤里一放,凉快是凉快了,就是老拉肚子,费手纸。

 

怎么办呢?去信远斋。

 

都知道,这酸梅汤,尤以北京城为正宗。北京城里呢,尤以信远斋为正宗。

 

其他像什么天桥邱家、西单牌楼路遇斋、东安门丁街遇缘斋、前门外九龙斋,那都是后辈。

 

信远斋,开业于清乾隆五年,老板姓萧。传闻说,他原来是个小贩,在前门外大栅栏摆摊儿。有一天,他的一位在宫里做太监的亲戚,传给他一道宫廷秘方,按着方子能制成桂花酸梅汤。萧老板就照着做了,深受百姓欢迎,被誉为「清宫异宝」、「御制乌梅汤」。

 

后来,萧老板就在东琉璃厂盘下来两间铺面,前店后厂,干起了正经卖酸梅汤的营生,取名「信远斋记」。

 

乍一听挺别扭,「斋」就「斋」吧,加个「记」算怎么回事儿?说不通啊。

 

哎,人萧老板要的,就是这说不通的劲儿。

 

信远斋开在哪儿?开在琉璃厂。琉璃厂什么地儿?徐凌霄在《旧都百话》里解释了:「昔年京朝大老,贵客雅流,有闲工夫,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,品品古董,考考版本,消磨长昼。」

 

瞧见没?琉璃厂是北京城最有名的文化一条街。直到现在,你去那边溜达,街上的买卖铺户,卖的也都是些古今图书、文玩字画,匾额上写的,也都是些什么斋,什么堂,什么阁。

 

萧老板就想了,要是叫「信远斋」,放在这条街里边,它不显眼呀!在商言商,怎么也得拉点生意不是?他就想了个歪招儿,添了一个字,叫「信远斋记」。

 

在琉璃厂一带溜达的,都是喜欢抠字眼儿的读书人,溜达到这儿,抬眼一看,「信远斋记」,嘶——这招牌,它说不通啊!不行,我得跟老板好好掰扯掰扯。

 

说着就进去了,跟着接二连三、牵五挂四,找茬儿的越来越多,店里的客流量也就上去了。鲁迅、老舍、齐白石、张大千、梅兰芳,都是信远斋的常客。

 

这店面虽然不大,胜在干净简单,临街的玻璃门窗擦得一尘不染,还插着一根月牙戟。为什么要插月牙戟呢?它代表这锅酸梅汤是昨儿夜里熬得的。

 

主顾一进门,迎面一个绿漆的老式大冰桶,桶里钉了层铁皮,里头全是砸碎的天然冰。酸梅汤呢,盛在白底青花的大瓷缸里,盖子拧严实,再给它埋到冰桶的碎冰里。第二天醒来,酸梅汤早已冰凉镇齿,且没有跟冰块儿直接接触,干净又好喝。

 

梁实秋在客居台北几十年后,仍然对信远斋这口儿念念不忘,说里头「冰糖多、梅汁稠、水少,所以味浓而酽。上口冰凉,甜酸适度,含在嘴里如品纯醪,舍不得下咽」。

 

没错,信远斋的酸梅汤,唯一特点就是熬得浓,熬好了盛缸子里,绝不往里头掺冰水,什么时候喝都是醇厚浓郁,而且冰得极透。

 

伙计给倒在细瓷小碗儿里,撒上几朵桂花,喝一碗,倒一碗,最后论碗收钱。虽说舌冰齿冷,但一下子喝个十碗八碗的都不算稀奇,没够。

 

你想啊,三伏天,下午两三点钟,大太阳像锅里的热油那么烤着,头顶上一片荫凉儿都没有,四脖子汗流。这时候,拐进信远斋,掀开竹帘子,结结实实一碗酸梅汤下肚,凉气儿顺着嗓子眼儿一路冰到胃里边,全身毛孔冷不丁那么一缩,肌肉一打激灵,嘴里「嘶嘶」地抽气儿,那真是湃骨之凉,透舌沁齿,凉入心脾。

 

用郭德纲老师的话讲,这边喝着酸梅汤,那边枪毙他爸爸,都不心疼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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