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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中有盛宴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10.15

 

我出生在一座北方小县城,那里面积小,人口少,冬日像所有北方城市一样寒冷漫长。年三十里更是冷到极致,总是檐上的雪还没化干净就又起雪,甚至掺进风里,撒盐似的直往人脸上扑,吹得鬓边生凉,浑身打摆。

 

有一年,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赶到家的。

 

当时误了火车,年下票又难买,只好去买黄牛,可最早也要三十傍晚才到。便在下了火车后马不停蹄地赶,心里突突直跳,有些惕然,想这次又要挨骂。

 

到了家,却闻见肉香漫天彻底,扎实浑厚,一团热气直往衣领里钻。

 

爸妈从厨房里探出身子,见是我,忙过来接了行李,嗔怪我穿得太少,又四下里找居家的衣裳和拖鞋。见我掖着手,颊上通红,又绞了一把热手巾让我擦脸,一时竟忙乱得不行。

 

之后便是爆竹喧天,客厅里《新闻联播》的声音,厨房的两口锅咕嘟咕嘟,伴着蒜皮搓下来的细碎声响,和爸妈口中菜价又涨的消息。

 

我突然一阵轻松,放下心来。

 

弘一法师说,世间最好听的声音是木鱼声。我以为不然。我偏爱晨光暮色里的家常热闹,总觉得这些虽然凡俗,却胜在干净。

 

锅炉里翻炒着裂口的板栗,蔬果铺外堆着新鲜多汁的黄梨,摊贩吆喝着俗绿的芹菜红艳的番茄,主妇为了一点肉馅带着自备的称量计。

 

也有熟悉的摊主,豪迈地挥挥手说,「六块二,就算你六块钱,下次再来喔。」

 

晚饭就这样上了桌,两盘饺子,菠菜豆腐,番茄炒蛋,清蒸老虎斑。汤羹里撒一把嫩绿的葱花,另一盘装着油泼的河虾,凉菜只要切二两牛肉,用生蒜拌一只猪耳朵,拍一根黄瓜也就行了。外摆一碟陈醋,几头糖蒜,不必太麻烦。

 

毕竟只有「俗气」的饭菜,才能蒸腾出松散惬意的家常氛围。假使换成精致小炒或者高档西餐,瞬间便失去了那种凡俗又干净的气息。

 

所以,我总也喜欢不起来李安的《饮食男女》。

 

开场便是老朱家挂着剁、斩、刨、削刀具的墙面,有如练家子的兵器陈列,无一不全。瓢具柄也有长有短,筛具孔更是有粗有细,大瓶小罐的调料一如药剂师的处方,一字排开。

 

之后,老朱拿出自己作为厨子的本事,熟练地为家人做菜:时而是墨鱼刀工、全鸡去骨;时而是烫海蜇皮,油炸扣肉,爆炒双脆。再撒冰糖进一锅东坡肉,又擀面皮做小笼包。

 

傍晚,老朱同三个女儿围桌而坐,菊花锅、煨鱼翅、海蜇皮,满桌都是耀眼争光的。

 

我却觉头晕目眩,无端生出一股距离感,如若在场,恐怕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。最终那些菜也不过略动几样,显得父女之间有些参商。

 

其实,越是亲近的人,越会布置得随意一些。反倒是不亲的人,才会表现出做作的爱和克服万难的礼数,方显得周全。

 

章子怡也有两部电影能体现出这种差别。

 

一部是《我的父亲母亲》,她演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美人招娣,以自家的青花大碗为记号,变着花样地给新来的教书先生做「派饭」:「我头一天送的是葱花油饼,第二天送的是小米饭葱花炒鸡蛋,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馅蒸饺。」

 

到了《卧虎藏龙》里,她人是没变,说出的话却差了老远:「花雕蒸鳜鱼,干炸头号里脊,溜丸子,丸子小一点,芡粉少一点,再来一个翅子白菜汤,二两玫瑰露,温过。」

 

明明菜式比之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,却没了那种凡俗干净的热闹,听了只让人觉得插金带银、花容玉貌的,哪儿都好,就是不接地气。

 

说到底,人们所惦记的,无非三五家人围炉而坐,一碗糙米粥,配新鲜出锅的熟烂羊腿,撒上葱叶,感受撕扯下来后埋头认真大嚼的粗粝口感。吃到夜色阑珊,再呷两口小酒,微醺地望着窗外的大雪,感叹一句「命啊,谁也别怨」。

 

《黄金时代》里的萧军和萧红就有这样的感觉。

 

萧军得了稿费,带着饿肚子的萧红下馆子。

 

先端上来的是一碗猪肉炖粉条,萧红急得大口吞咽。萧军又叫老板切了半毛钱猪头肉,盛在粗瓷小碗里,满满当当。

 

谁知萧红竟眼巴巴儿地望着隔壁摊铺上热腾腾的丸子汤,萧军有些不悦,「那没什么可吃的。」萧红也赶忙掩饰,「菜已经很多了。」

 

文人大都贫穷,所写的文章不过是自己摸索着做的几件活计。萧红写稿又惯用日制的美浓纸,有一回萧军去买,大冬天当掉一件旧毛衣换得七毛钱,想如果买纸就不能坐车,坐车就不能买纸,到家双脚红肿,后跟鲜血淋漓。

生活所迫,逼得他把一分一毫的算计抠到骨头缝里。如今看见萧红掩饰着说「菜已经很多了」却笑了,难得阔气地冲摊贩挥手,「肉丸子带汤,来一碗!」

 

我总觉得,和「我爱你」比起来,萧军这句话柔软厚实,听者嘴上不夸,心里熨帖的。

 

于是碗盘森列,满满的肉丸子在内,一时其乐融融。

 

屋外天寒地冻,屋内有笑语混着肉香,加上筷子与碗碟磕碰发出的清脆声响,氤氲绕梁。

 

这样的浮世烟火,比起灯红酒绿,不知道要瓷实多少倍。

 

日本也有两个能拍出这种感觉的导演——小津安二郎与是枝裕和。

 

小津的电影总爱以食物命名,比如《秋刀鱼之味》、《茶泡饭之味》,都是足堪玩味的名字。

 

秋刀鱼不像其他鱼类,它的烹饪方法只有一种:撒些细盐在火上烤。

 

我开始不大相信,觉得这样压不住腥气,遂加了葱姜同烤,谁知腥味更加浓重。于是只好按照日本人的方法,撒了点细盐,没想到烤出来的滋味清苦中略带回甘。

 

原来这就是秋刀鱼之味,像日常生活里平凡琐碎的家长里短,和掩于岁月的深沉亲情。

 

所以寡言的山平在女儿出嫁后,来到小酒馆喝酒,老板娘见他穿着很正式,问道,「今天从哪里过来呢,是葬礼吗?」山平呷一口酒,想了想:「也可以这么说吧。」

 

是枝裕和的《步履不停》也是关于传统日本家庭的生活琐事。

 

一大清早,横山家的老太太和女儿就开始忙活:洗胡萝卜,削白萝卜皮,剥青豆,砸萝卜泥,切菌丝,炖肉。一样忙完还有下一样,玉米炸得噗噗啪啦,锅碗瓢盆叮当作响。

 

谈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美味,甚至每一道菜都俗不可耐,但老头子脾气再倔,闻见炸玉米的香气也还是会马上跑过来吃。

 

如果把这些菜换一换呢?换成荷花酥、佛跳墙、翠盖排翅、七星斑卷,龙凤呈祥,会成什么样?太过精雕细琢的菜色,不符合家常凡俗的气性,反而像一种精心打扮的亲情。

 

所以我喜欢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吃一些寻常食物,听大人们说一些「人越懒就越没成色」、「都有走窄的时候,谁能担保一辈子顺风顺水」以及「人情存着虽不生利息,但比钱有用」这样的话。

 

可惜年过完了,总有离家的时候,二老再不舍,也只能说一句「去吧,回来家里有饭」。

 

我本来已经走出门口,听见那句「家里有饭」,鼻子一酸,心知这凡俗的一句话,是承接着我,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爱。

 

于是把鼻酸强自忍下,沉静下来,假装不耐烦地说,知道了,知道了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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