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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牛肉面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11.10

 

黄昏。

 

陆小凤跑了一天一夜,既没有吃饭,也没有喝水。

 

他放慢脚步,进入小镇,看见一处面摊,毫不起眼的面摊。

 

老板一头灰白头发,一身油亮亮衣裳,一脸皱纹。他亲切地招呼陆小凤道,「客官,来点什么?」

 

陆小凤坐下道,「来一大碗牛肉面。」

 

老板笑道,「要不要切点卤菜,温一壶酒?」

 

陆小凤道,「不必,面里加两个卤蛋就够了。」

 

热腾腾的面端上来,陆小凤一闻见那牛肉香,肚子就咕噜噜鸣叫。他三两下便把面吃得精光,又拿起碗来,想把碗里的汤也喝光。

 

这就是古龙的《陆小凤传奇》,没有金庸笔下「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」那么华丽富贵,有的只是被生活所迫的落拓江湖人。

 

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都爱吃牛肉面。

 

江湖五百年来出手最利落的大盗萧十一郎,带风四娘去吃的宵夜,就是长街尽头的一碗牛肉面;俞佩玉连夜赶往唐家庄,性命都快丢了,惦记的,也是一碗红烧牛肉面,最好再加两根又香又脆的油炸馓子;黑蜘蛛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救慕容九,临行前,同样是到牛肉面摊排遣寂寥,还遇见了花无缺和铁心兰。

 

1985年,古龙开始给台湾《民生报》写专栏,取名「台北的小吃」,走的是街头大俗路线。他介绍的台北小吃有生煎包、味噌汤、咖喱饭、鸭肉扁,但这其中,他最钟爱的,还是牛肉面。

 

《唐矮子牛肉面》、《关于牛肉面的种种(之一)》、《关于牛肉面的种种(之二)》、《再说牛肉面》、《关于牛肉》,古龙创作了一系列散文来介绍牛肉面、牛肉面馆和牛肉面文化,挨家挨户,各门各店,如数家珍。文章里爆发的热情,一点不逊色于他在武侠小说里描绘的牛肉面。

 

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。谁也不会想到,这位一生不离酒色的作家,临终前追忆往昔,最难以割舍的,竟是那一碗辛辣的牛肉面。

 

这道发源于台湾眷村,融合了内地口味与制法的「外省」食物,为何会深受古龙的喜爱呢?

 

古龙祖籍南昌,年轻时又住过汉口,爱吃辣,说到辣菜,往往一气呵成。

 

《白玉老虎》里,有麻辣四件、鱼唇烘蛋和回锅酱爆肉。《绝代双骄》里,小鱼儿要的,也是棒棒鸡、麻辣蹄筋、红烧牛尾、豆瓣鱼。

 

写起牛肉面,也多半是辣的,就是他吃惯的台北川味红烧牛肉面那一套。

 

说是川味,其实四川没有那样的做法。它最初起源于冈山的空军眷村,家眷多为四川人,思乡情切时,会用蚕豆瓣和辣椒制成一种「伪豆瓣酱」,再加入牛肉面,以解难以拂去的乡愁,异乡漂泊的苦闷。

 

于古龙,是流离失所后得以停靠的港湾。

 

所以,他的笔下,雍容贵气的侠客很少,更多的是孤独漂泊的江湖人。

 

陆小凤忙于破案,傅红雪忙于追查真相,小鱼儿忙于查清自己的身世,赵无忌忙着为父报仇,李寻欢忙着救阿飞,同时摆脱自己的心结。

 

这些人,不会像金庸的小说一样,动辄要吃什么糯米糖藕、酒糟鲤鱼、樱桃斑鸠荷叶汤。他们只会在长街的尽头,在月黑风高夜,埋头吃一碗牛肉面。

 

面汤是原汁,也许会加个卤蛋,也许没有。但不管怎样,只卖七个半大钱。

 

面摊子十几年前就摆在这里,不论刮风下雨、过年过节,从未歇过一日。摊头的纸灯笼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,灯笼里拳头大的一点亮,照着这凄惶的夜。

 

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,看不清来历,只知三教九流,有贫有富,有贵有贱。有人骑马来,有人坐车来,有的马车上,还有穿戴光鲜的车夫在等着。

 

你想不通,既养得起这样漂亮的车马,为何还要到这破摊子上来?

 

听见这话,古龙一定会将面碗里的牛肉一扫而光,长长吐出一口气,再慢慢喝一杯酒,慢慢放下酒杯,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。

 

过了许久,他才低低叹息一声,道,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?」

 

江湖人寂寞,所以会在夜里睡不着时,去吃一碗牛肉面。面摊老板也寂寞,所以不论刮风下雨,都会守着一盏昏灯。

 

他们卖面不单为赚钱,食客吃面也不单为果腹,都为消磨这漫漫长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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