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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,涮羊肉去

編輯: 六姨太 2022.01.21

 

北京人馋,开春要吃春饼,夏天炒菜要配嫩黄瓜和新蒜头。秋风一起,最先闻见的是糖炒栗子的香气。夜雪封门时,惦记的是小铜锅里的涮羊肉。

 

铜锅大肚围边,质坚耐用,传热集中,温度高且稳。汤水沸腾时,混合着羊肉香与韭花香,还有糖蒜特有的香气,氤氲出好闻的细白汤雾,看着就暖和。

 

老北京管这叫涮锅子,冬天说「加个锅子」,多半就是涮羊肉了。

 

《旧都百话》也有记载:「羊肉锅子,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,须与羊肉馆食之。此等吃法,乃北方游牧遗风加以研究进化,而成为特别风味。」

 

「北方游牧」,说的就是蒙古人。

 

七百年前,元世祖忽必烈率军远征,一日人饿马乏,吩咐随军厨师杀羊炖肉。不料肉割一半,探马飞报敌军逼近,炖是来不及了,厨子赶忙飞刀将肉切成薄片,放在锅里搅和了几下便捞入碗中,撒上细盐呈上。忽必烈饥不择食,吃罢迎敌竟大获全胜,便命厨子如法炮制,放了更多作料,吃后赞不绝口,赐名「涮羊肉」。

 

也有说法认为,涮羊肉始于清初。《清稗类钞》有载,「京师冬日,酒家沽饮,案辄有一小釜,沃汤其中,炽火于下,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,俾客自投之,俟熟而食,故曰『生火锅』。」

 

清宫御膳档案也有提及,乾隆年的千叟宴上,每桌都备有火锅和羊肉片。至于为什么能登上皇家宴席,按旗人唐鲁孙先生的说法,应当是选材讲究。

 

从前清到民国,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来,都是口外(张家口)来的大尾巴肥羊,夏天赶到刺儿山避暑,秋天又运到玉泉山放养,一路吃青草、喝清泉,养得膘足肉厚,腥膻全退,这才进得京来,下锅挨涮。

 

取肉的部位也有讲究。王敦煌先生说,一头羊出四十斤肉,也就十五斤够资格来涮,分别为上脑、下脑、磨裆、三岔、黄瓜条。

 

这话和广东茶餐厅里吆喝的「方包走油飞边」一个意思,都是多年的食客才能听懂的「黑话」——上下脑是上下腹肉,瘦中带肥;磨裆是后腿肉,瘦肉里带肥肉边;三岔是脖颈肉,一头肥一头瘦;黄瓜条是肋条肉,同样取肥瘦相间。

 

接下来就要看刀法了。

 

很多来北京的朋友,想吃地道的涮羊肉,都会让我带他们到东来顺饭庄。

 

其实东来顺的刀法很不怎么样,梁实秋先生曾说,「东来顺是回教馆,价钱便宜,为大众所易接受。但讲到货色,就略显粗糙了,片羊肉也没有正阳楼片得薄,一切佐料也嫌简陋。因为生意好,永远是乱哄哄的,堂倌疲于奔命,顾客望而生畏。」

 

论起来,还是正阳楼工料细致,最为有名。

 

《旧京琐记》载,「肉市之正阳楼,以善切羊肉出名。片薄如纸,无一不完整。」《旧都文物略》中记,「正阳楼切肉者为专门之技,传自山西人,其刀法快而薄,片方正。」

 

一块肉用布蒙着,左手压紧,防止滑动,右手操刀,看着肉的纹路,紧贴拇指关节,一刀挨着一刀,如拉锯一般来回切拉,强弱缓急之间随时有个分寸。最后刀刃一拔,将肉片折下。

 

传闻,真正的操刀高手,个个儿都是庖丁转世,目无全羊。无论上脑、三岔、黄瓜条,都切得飞薄,一斤肉可切出八十片八寸长的肉片,码在盘子里,隐约能透出盘面的花纹。

 

片肉薄如雪花,红白相间,肌理若有若无,鲜嫩可口,这就是功夫。

 

但涮锅子讲究清汤涮肉片,刀法在其次,小料才是灵魂。这当中的王者,当数芝麻酱和韭菜花。

 

北京的韭菜花,是腌了以后磨碎的,带汁儿,单独当咸菜也可以吃。芝麻酱则必须是二八酱,就是八成的芝麻酱和两成的花生酱,掺在一起。

 

纯芝麻酱吃到嘴里,当下挺香,后劲儿却是苦的,必得掺和点儿花生酱,吃起来才又香又甜。

 

如此,便是将烹调与吃合二为一了。所有食材同时出现,一起享用,不分前菜和主菜。每种食物都沾染了其他食物的味道,是彻彻底底的「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」。

 

所以《青蛇》里,烟波浩渺的西湖,许仙端了铜锅和炭火,生起炉子吃涮肉。本要冬眠的青白二蛇扭啊扭地被吸引过来,一边喊着「官人我好困」,一边又忍不住往铜锅跟前凑。

 

热气氤氲升腾,三人不断交换口水,吃的分明是涮肉,却又好像情人间的某种亲密行为。

 

《如果·爱》也是如此。

 

千禧年的冬天,北京某地下室,周迅和金城武对坐喝啤酒。桌上堆着羊肉片、香菜、辣椒酱和白菜帮,锅里是清汤沸水,刚片好的肉还在跳舞。

 

周迅打开锅盖,把白菜放进去。金城武穿很丑的绿毛衣坐在对面,把冻豆腐从沸水里捞出来。两个人笑着碰杯,镜头拉远,拉到只剩地下室的一扇窗,窗外是大雪纷飞。

 

齐秦的旷世情歌恰如其分地响起:在很久很久以前,你拥有我,我拥有你。

 

《饮食男女》则是借涮肉暗喻另外一种情感。

 

父亲身为厨师却失去了味觉,三个女儿也各忙各事,彼此之间的隔阂一直难以消融。某天,父亲和女儿们一起吃铜锅涮肉,把肉涮到汤里的那一刻,好像又有了怀揣希望的忍耐。

 

怀揣希望,等着肉熟起来的些许忍耐,然后捞上来,迎来勃勃生机。一切情绪抛至九霄云外,不复过往,只剩当下——这是涮羊肉的道理。

 

所以,不如加个锅子吧。眼下冬意正浓,瑞雪催寒,正适合用银炭把火扇旺,闻着浓郁的炭香等水开。然后三五好友围炉而坐,小料码齐了排成溜儿,涮好了鲜切羊肉往里一裹——嫩香软滑,入口即化,绝妙。

 

这么一想啊,好像把难过的日子放到锅里涮一涮,也会变得有滋味些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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