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把花吃进肚子里

編輯: 六姨太 2023.04.27

 

云南人真的很爱吃花。

 

我在大理住了五天,周一有石榴花炒腊肉,周二有茉莉花炒鸡蛋,周三是杜鹃、茉莉、松尖、金雀和虫草花组成的「五朵金花」,周四可以吃飘着菊花花瓣的过桥米线,周五则有玫瑰鲜花饼搭配桂花酿。总之,每天都有不同的花馔可以吃。

 

是的,用四时花卉烹制而成的菜肴、点心和酒水,统称为花馔。

 

第一朵被吃掉的是菊花。

 

屈原在《离骚》中吟唱: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」意思是,早晨吃木兰花上落下的露珠,傍晚吃菊花落下的花瓣。《九歌》中则有关于兰花、桂花和蕙草的食用记载,「蕙肴蒸兮兰藉,奠桂酒兮椒浆」,说楚国人会将蒸煮后的蕙草和桂花酒用作祭祀,佐以兰花和椒浆。

 

这是历史上最早出现的花馔,只是吃法过于简单。到了唐宋,以花入馔,才变得繁复起来。

 

《隋唐传话录》记载,花朝日,武则天游园,见百花盛开,便令宫女采集花瓣,与米相和,捣碎,蒸制成糕。诗人李群玉也有「倚棹汀洲沙日晚,江鲜野菜桃花饭」的诗句,可见唐朝时,桃花已经入馔。

 

五代十国后,兵部尚书李昊每到春日便会采摘牡丹,并以酥煎煎制。他说,如此方不辜负牡丹的芳华浓艳。

 

到了推崇素食、广种鲜花的宋代,花馔的品类更为多样。

 

北宋美食家苏轼写有《松花歌》:「一斤松花不可少,八两蒲黄切莫炒。槐花杏花各五钱,两斤白蜜一起捣。吃也好,浴也好,红白容颜直到老。」大赞花朵的鲜甜和养生功效。

 

南宋文人林洪写有《山家清供》,是专门的花馔谱,囊括了蜜渍梅花、梅粥、雪霞羹、广寒糕、牡丹生菜和梅花汤饼等十几种花馔做法。其中,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梅粥,「扫落梅英净洗,用雪水煮白粥,候熟,入英同煮」。

 

素手煮梅粥,红袖添墨香,啧,古人风雅起来,真是妖娆得没话讲。

 

至于明清时期,看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就够了。

 

《金瓶梅》假托宋朝旧事,其实讲的是晚明世相。第二十二回,西门庆晨起,与陈经济、应伯爵用早餐,吃的是「梅桂白糖粥儿」;第四十六回,上元夜宴,众人享用的是玫瑰馅儿元宵;第六十一回,重阳宴上,「碧靛清、喷鼻香」的菊花酒,令吴大舅和应伯爵「极口称羡不已」。而先于螃蟹摆上桌的,是「两大盘玫瑰果馅蒸糕」。

 

除此之外,还有荷花细饼、双料茉莉酒、木樨银鱼鲊、梅桂泼卤瓜仁茶等。百回之中,仅花馔就有三十多种,可见明朝人的饮食状况。

 

另一大特色是花馔与性事的结合。

 

第四回,西门庆与潘金莲相互递酒,出现了本书第一道花馔——「银穿心、金裹面,盛着香茶木樨饼儿」。这本是用来清新口气的,却被西门庆演绎成了挑动情欲的道具。他「用舌尖递送与妇人,两个相搂相抱,如蛇吐信子一般,呜咂有声」。

 

第十七回,西门庆谋划迎娶李瓶儿,两人定下「二十四日行礼」后,便在纱帐之中饮酒调笑。「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,都是各样细巧果仁……梅桂菊花饼儿。」两人吃过后,「从黄昏掌上灯烛,且干且饮,直耍到一更时分。」

 

如此看来,花馔不仅助兴,也助性。

 

但西门庆到底是个市井无赖,开生药铺的破落户财主,发迹之后又耽于声色犬马,享用的花馔再繁杂,格调也不高,终究逃不脱「世俗」二字。

 

相比之下,《红楼梦》就清雅精巧得多。

 

第三十四回,宝玉挨了打,老太太赐他一碗补汤,他却只嚷干渴,要喝酸梅汤。袭人劝住他,「只拿了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。」要知道,这玫瑰卤子是将鲜玫瑰去掉花蕊,把花瓣捣成膏状,去涩汁,加入白糖腌制而成的,和血、化淤又理气,真是再贴心也没有。

 

第三十八回,黛玉「吃了一点子螃蟹,觉得心口微微的疼,须得热热地喝口烧酒」,宝玉急忙命人将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。合欢花有和合欢好之意,暗含了宝玉对黛玉「永以为好」的春心,可不比西门庆的「相搂相抱」美多了?

 

怪不得《甄嬛传》里,果郡王为贺甄嬛册封之喜,将凝晖堂内所有的合欢花都赠予了她。只因合欢最能安五脏和心志,「日后折来赏玩也好,熬粥补身也好,总不辜负了就是。」于是二小姐连连夸赞,「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,不似寻常俗物,只懂送些金啊玉啊的。」

 

这才是花馔的气质。在中国文化里,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品性和品格,吃花嚼蕊,也要吃出肝胆皆冰雪的超脱。

 

所以清人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记录了一种花露饭,在刚熟的米饭上洒上一盏花露,饭上便浸透了淡淡花香,凡食者,无不「体泰神怡」。

 

《清稗类钞》则记载了桂花糕的做法:将花蒂去除,洒上甘草水磨碎和面,蒸煮而成。一口下去,舌齿生香。

 

《群芳谱》中有一道芍药花面,将芍药嫩芽或花瓣裹面煎炸,清脆香美,香气还可久留。《养小录》中则有一道暗香粥,将落梅用棉布包裹,细细收集,等粥熟之后,再将花瓣洒落在粥里,续煮到滚。

 

粥有梅花暗香,因此得名「暗香粥」。

 

可惜,我是个像西门庆一般的俗人,自孩童时代,便会用带钩的长竿打洋槐花吃。没有任何古书上的讲究,只是见洋槐花开了,一嘟噜,一串串,便连花带枝钩下来,凑成一小堆,大口大口地吃进肚子里。

 

说到这里,倒想起《末代皇帝》里的陈冲,跳舞跳到一半,坐下来吃花,纤纤玉手,一瓣一瓣,仿佛吃了一盘碎玉,又像在采摘曾经美好的自己。

 

我又何尝不是在怀念那个打洋槐花的自己呢?

 

  • 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