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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餐廳之味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04
茶餐廳之味

 

旺角廣東道排檔後,1077A號,有一家茶餐廳,玻璃窗上貼著褪色剪報,門楣掛著「中國冰室」四個大字,在它結業前的一個春夜,我有幸去吃過一次。

 

常有人言,香港文化就是茶餐廳文化。馬家輝這樣解釋,「混血,雜種,不中不西,亦中亦西,既有雲吞面亦有鵝肝醬,甚至印度飛餅、越南米線、泰國河粉,把世界宇宙包羅在碗筷刀叉之間,是具體而微的全球化象徵。」

 

兩年前那個春夜,我第一次去茶餐廳,甫一進門便感到所謂「混血」帶來的手足無措——有人喝咖啡,吃三明治和義大利面,有人吃生滾粥、雲吞面還有魚蛋粉,中西式混在一起,皆有說有笑,匪夷所思。

 

後來才知,當年英國人將飲食文化引入香港,但西餐價貴,百姓力薄,於是冰室誕生,主要供應汽水、果汁、刨冰和經過修正的西式小食。

 

二戰後,冰室之名漸由「茶餐廳」取代,清一色茶色玻璃門面,門口必設麵包櫃,陳列鳳梨包、雞尾包、西式叉燒包、蛋撻、椰撻等。推門而入,兩旁必有卡座,吊扇底下是玻璃圓桌,選單就壓在玻璃底下。東主多是粵籍人士,但從刀叉湯匙到夥計制服,皆仿照西方餐室,唯獨餐點照顧港人口味,中西混雜,早上有火腿煎蛋、西多士和奄列,午餐晚餐有意粉、細蓉、碟頭飯、煲仔飯等各式燒臘粉面粥飯,香得人魂飛魄散。

 

所有人都能在此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味,這份自在,千金不換。

 

怪不得香港導演總以茶餐廳作為交織愛恨情仇的取景地,其本身自帶的混雜氣息與性格,想要包裹各色人馬,上演各種故事,還不容易?

 

一間中國冰室,既可以是《PTU》裏警詧機動隊吃宵夜之地,也可以是《廟街故事》中,鄭伊健一路狂奔去向吳倩蓮解釋誤會的場所。《全職殺手》中,任達華飾演的國際刑警,在中國冰室的二樓聽完了殺手O的故事。《江湖告急》裏,梁家輝在這裡拒絕了一個投奔他的年輕人。

 

還有《再見阿郎》,黑社會大哥劉青雲,在創發潮州飯店與昔日小弟吃飯喝酒,一桌沙嗲肥牛、大芥菜煲和番薯糖水,劉青雲竟不好意思再向小弟討債。兩年後的《暗戰2》,他又出現在銅鑼灣耀華街,歷經兇險,滿腿血污,只為去茶餐廳裏吃碗雲吞面。

 

《月滿軒尼詩》表達的卻是愛情,張學友和湯唯在檀島咖啡餅店談笑風生;《旺角摣Fit人》同樣,吳鎮宇坐在中國冰室的二樓,咬著吸管,靠著欄杆,偷看心儀的收銀小姐李麗珍;《花樣年華》中,梁朝偉和張曼玉的初次約會定在金雀餐廳,坐卡座,吹吊扇,燈光昏黃,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;《婚前試愛》乾脆用茶餐廳裏的食物比喻愛情:「喜歡叫什麼餐,就好似中意一個人。有人中意叫牛扒餐,貪它蕃茄大,有人中意叫猪扒餐,貪它薯條多,有人中意叫雞扒餐,貪它汁够濃。最蠢就是你這樣的傻仔,叫什麼雜扒餐,以為什麼都吃到了,其實呢,雜扒餐最廉價,沒味道,得一想二,最後什麼都沒咯。」

 

葉念琛解讀愛情,真令人拍案叫絕。

 

但茶餐廳最吸引我的,並不是這些江湖義氣、紅男綠女,而是凡俗熱鬧的市井烟火。

 

如《行運一條龍》,達叔永遠記得每一位食客的口味,誰的蔥花炒蛋治去邊烤底,誰的蛋撻面加煉奶,誰又每次必點雙撻凍奶茶和火腿通粉的外賣。

 

因為做的是街坊生意,食客大多是附近的鄰居,有戴眼鏡讀報紙的叔伯,拉著老姐妹嘮家常的阿婆,西裝革履的白領。這裡無人顧忌衣著,各自邊吃邊聊,有聲有色。即使一比特打著赤膊的泥水工進來,夥計同樣拿著點餐單頭也不回地走過,留下一句「有比特就坐」。

 

於是電影最後,保衛老街的這家行運茶餐廳,竟成為讓分崩離析的街坊四鄰重新團結起來的重要契機。原來平日裏所有的爭吵與拌嘴,都是親密之人才會做出的責備,沒有什麼壞心。

 

所以兩年前的春夜,即使中國冰室人擠地窄,貨如輪轉,門童不斷催促我快速點餐,阿嬸不時要我抬高雙腳,方便她拖地打掃,夥計吆喝著只有熟客才能聽懂的「方包走油飛邊,火腿炒雙蛋,反蛋茶走」,我仍感到開心。

 

雖說談不上什麼了不得的美味,但保留了市井烟火氣。動輒要求龍蝦肉絞碎,調味後灌進腸衣裏蒸熟,反而帶著精心打扮的虛偽。日常生活,火腿炒雙蛋已經足够,最要緊是鬆弛下來,談天說地,八卦吹水。

 

如謝安琪那首《我愛茶餐廳》:

 

「我愛你個性樸素平民化/會教顧客暢快滿意如歸家/黃油餐包再配以百年濃茶/令倦透的身軀也昇華/你最可嘉,再世爸媽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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