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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閒嗑瓜子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23
得閒嗑瓜子

 

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,寫元宵燈會,潘金蓮戴著六個金馬鐙戒指,探出半截身子來賞花燈,「口中嗑瓜子兒,把嗑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,落在人身上,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。」

 

後來李瓶兒進府,潘金蓮一下子失了寵,於是「用手扶著庭柱兒,一隻腳趾著門檻儿,口裡嗑著瓜子兒。」

 

前後都是嗑,心境卻大不相同,春風得意與孤獨寂寞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緒在這個動作裡被悉數交出。 可無論失意得意,潘金蓮為何獨獨要嗑瓜子呢?

 

據傳,明朝萬曆年間,民間流行一首叫《贈瓜子》的小曲,「瓜仁兒本不是個希奇貨,汗巾兒包裹了送與我親哥。一個個都在我舌尖上過,禮輕人意重,好物不須多。多拜上我親哥也,休要忘了我。」

 

既「不是個希奇貨」,想來已經普及為平民百姓的零嘴兒了。 《金瓶梅》成書於這個時段,非要角色去嗑瓜子,倒也無可厚非。

 

入清以後,瓜子已非常流行,御膳房隔三差五炒一回,漸漸前朝后宮都用起來,很快傳至民間,幾乎所有的飯館都兼賣炒瓜子。

 

文昭有詩《年夜》:「側側春寒輕似水,紅燈滿院搖階所。漏深車馬各還家,通夜沿街賣瓜子。」潘榮陛的《帝京歲時紀勝》也寫道,北京正月裡有「博浪鼓聲,賣瓜子解悶聲,賣江米白酒擊冰盞聲,賣桂花頭油搖喚嬌娘聲,與爆竹之聲相為上下,良可聽也」,可見賣瓜子的盛況。

 

更別提成書於此時的《紅樓夢》——第八回,黛玉吃寶釵的醋,臉上有些奚落寶玉的意思,「嗑著瓜子兒,只管抿著嘴兒笑。」第十九回,見寶玉出了門,房裡的丫鬟開始恣意玩鬧,「也有趕圍棋的,也有擲骰抹牌的,嗑了一地瓜子皮。」

 

可古人的零嘴兒按說並不單調,炒肝兒滷煮豌豆黃,酥酪糖瓜兒琉球糖,清油餅夾上熏雞絲兒,能吃上一個禮拜不重樣。怎麼一個個家雀兒似的,非要嗑瓜子呢?

 

一句話:閒得慌。

 

北方冬日寒冷漫長,一出門鬢邊生涼,一張嘴滿口冷風,只能燒好了炕在家裡貓著,謂之「貓冬」。可這般實在無聊,怎麼辦?嗑瓜子吧。

 

於是三三兩兩,一邊嗑瓜子一邊聊著東家長西家短,誰家小媳婦跟別人跑了,誰誰不正經讀書,成日里踢毽子、放花炮,誰家老爺愛蛐蛐兒成癡,為了一隻鐵頭將軍,把老宅子都填進去了。不分男女老幼,不論鴻儒白丁,哪怕根本就不熟悉,只要手裡抓一捧瓜子,彼此間的情分就在門牙上的兩聲響裡嗑開了,漸漸形成一種以瓜子會友的習慣來。

 

《紅樓夢》裡的瓜子多出現在這種閒聊時候,尤氏姐妹與興兒聊天,聊到寶玉,尤二姐打趣妹妹,「竟把你許了他,豈不好?」尤三姐一聽,當下害羞起來,礙於興兒在,「不便說話,只低頭嗑瓜子。」

 

《金瓶梅》裡的惠蓮也是,要么「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,口裡嗑瓜子兒」,要么「和玉簫在石台基上,坐著撾瓜子兒。」兩個人甚至拿瓜子做遊戲,和小玉在後院裡賭打瓜子兒,「把玉簫騎在底下,笑罵道,『賊婦,輸了瓜子,不教我打!』」

 

金庸的寫法最妙,《天龍八部》裡,大廳一片劍拔弩張,鐘靈卻不理,忽然問,「你吃瓜子不吃?」段譽在旁問,「你是什麼瓜子?桂花?玫瑰?還是松子味的?」竟關心起這等不重要的小事來,真真是令人絕倒。於是兩個人並排坐在樑上嗑瓜子,好一副閒情逸致。

 

可世上能消磨時間的東西太多,放風箏、聽小戲兒、玩鼻煙壺,為何偏偏要嗑瓜子呢?豐子愷認為,它具備三個條件:吃不厭,吃不飽,要剝殼。

 

瓜子細小,一粒不夠塞牙縫,能引逗人不斷要吃,且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,百吃不厭。需要剝殼的屬性則讓人有獲得感,如果直接吃去殼的瓜仁,反而「太便當,容易飽,時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」。

 

一定要剝殼,「使它不像一種苦工,而像一種遊戲。」

 

怪不得蘇軾在憧憬退休生活時,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,「或聖恩許歸田裡,得款段一僕,與君對坐莊門吃瓜子炒豆,不知當複有此日否?」

 

是啊,我想在這效率至上、996、人人活得狼狽又身不由己的時代裡,與你談笑唱歌,猜拳飲酒,嗑瓜子,吃炒豆,不知當複有此日否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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