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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半身與吃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9.22
下半身與吃

 

梁實秋在《雅舍談吃》裡曾提及一道名叫「西施舌」的美食,在青島順興樓席上,「一大碗清湯,浮著一層尖尖的白白的東西,初不知為何物,主人曰『西施舌』。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軟的感覺,嘗試之下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 

其實就是一種貝類,也叫「沙蛤」,產自淺海泥沙之中,橢圓形,又長又白,一灘軟肉,時常伸出殼外,其狀如舌,故名「西施舌」。

 

 

但梁實秋認為,這種叫法兒實在不雅,「未免唐突西施。」

 

瞧,旁人還沒覺出味兒來,敏感如梁先生就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食物與慾望之間的微妙聯繫——吃西施的舌頭,可不就是在沒羞沒臊地影射色欲?

 

這方面,《金瓶梅》絕對是個行家。

 

第二回,西門慶來王婆的茶舖,以喝茶之名跟王婆套近乎,想讓其為自己和潘金蓮牽線搭橋。他就坐在門前跟王婆沒話討話,問隔壁鋪子賣什麼的?王婆心知西門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便耍了一段瘋話,說道:「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,乾巴子肉,翻包著菜肉匾食,餃窩窩,蛤蜊面,熱燙溫和大辣酥。」

 

這一連串是何物? 《金瓶梅大辭典》解釋,「河漏子」是河蚌,「匾食」是餃子,蛤蜊形似蚌,皆在暗示女人的下半身。至於「辣酥」,也讀作「落蘇」,是一種生長在南方的白茄,幼時大而圓,果皮雪白,常用來形容女子的胸脯。

 

真是位講葷段子的高手,西門慶一聽便懂,紅了臉指著王婆笑道,「這風婆子,只是風!」

 

 

此外,也有借食物隱喻男人的。第十九回,李瓶兒罵剛剛招贅的上門女婿蔣竹山,「你本蝦鱔,腰里無力,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!把你當塊肉兒,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的鑞槍頭,死王八!」

 

蝦是彎的,鱔是軟的,死王八更是垂頭喪氣,唯有鑞槍頭能呈挺拔昂揚之態,卻中看不中用,可見蔣竹山舉而不堅,綿軟無力。李瓶兒當真是女中豪傑。

 

但真要論起來,將下半身與吃相結合的書寫方式,實是《詩經》起的頭兒。

 

「彼君子兮,噬肯適我?中心好之,曷飲食之?」那公子啊有風度,可願屈就來訪吾?愛賢盼友欲傾訴,何不過來喝一壺?據說,此「飲食」非彼「飲食」,暗指交歡,滿足情愛之欲。

 

後世人紛紛效仿,從食物顏色、形狀、吃法等多方面聯想,或視食物如人體,或視人體如食物,二者交相輝映,呈現出一個食色交錯、暗藏玄機的世界。

 

如張愛玲的《第一爐香》,女學生葛薇龍第一次去找姑母,她望著玻璃門裡的自己,不禁想起當時粵港男人對女人的獨特見解,「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,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。」她馬上被這「非禮之言」嚇著了。

 

粉蒸肉源起江西,是南方名菜,肥瘦有致,紅白相間,嫩而不糜,酥香爽口。

 

將一個女人比作粉蒸肉,明著是指她身材豐腴,體態性感,暗裡卻隱藏著「被吃的女人」這一情色含義。男人以吃她為樂,是生理需要還是精神壓抑且不去說,反正預言了葛薇龍在未來生活中被消費的地位。

 

 

金庸也十分善於將食色貫通。他在《天龍八部》裡寫白世鏡與馬夫人調笑,「你身上有些東西,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。」馬夫人便問,「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?」白世鏡答,「你身上的月餅,自然是甜過了蜜糖。」

 

真是春意暗藏,不可言喻。

 

只是,將女人的胸脯(也可能是屁股)比作月餅,未免有些好笑,也虧他金庸想得出來。還不如美食家謝忠道的寫法兒貼切,將馬卡龍比作「少女的酥胸」。

 

他在《性感的小圓餅》一文中寫,馬卡龍酥軟鬆脆,小巧玲瓏,只禁得起兩指適度凌空輕捏,力道過重會壓碎,過輕則拿不住,讓你品嚐的姿態絕對高雅。

 

這般由手及口的過程,好生引人遐想。

 

所有關於情慾的難以啟齒,都作為潛台詞,藏在了食物背後。二者高度黏合,被巧妙地視為一體,理所當然地,也成了眾多電影作品的書寫對象。

 

《雙食記》裡,出軌的丈夫深陷食慾和性慾的雙重滿足,甚至因此而丟了性命;《餃子》裡,媚姨用胎盤做的粉紅餃子據說可以永葆青春,而生吞毛雞蛋則可以增強性能力;《天邊一朵雲》,小康和湘琪一起炒菜,湘琪看著膨脹起來的粉絲尖叫出聲,像是兩人鼓脹的情慾傾瀉而出。

 

但這些都太過露骨,反而失了撩撥人的興味,倒不如《花樣年華》,蘇麗珍的情到深處,化為一碗燙嘴兒的芝麻糊,濕漉漉滑膩膩,在香港濕悶的夏天裡,讓周慕雲吃得大汗淋漓。

 

然後,他走向她,「還沒謝謝你的芝麻糊。」她客氣,「反正我正好煮了。」

 

才怪,她根本就是故意煮給他的,只不過心裡裝著他,天南海北都順路罷了。周慕雲覺出了這一點,故意討話,「說起來真巧,那天我剛好想吃芝麻糊。」

 

「是嗎?」蘇麗珍避開眼神,心裡頭一場慾望,表面卻雲淡風輕,「真巧啊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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