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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中有盛宴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10.18
家中有盛宴

 

我出生在一座北方小縣城,那裡面積小,人口少,冬日像所有北方城市一樣寒冷漫長。年三十里更是冷到極致,總是簷上的雪還沒化干淨就又起雪,甚至摻進風裡,撒鹽似的直往人臉上撲,吹得鬢邊生涼,渾身打擺。

 

有一年,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才趕到家的。

 

當時誤了火車,年下票又難買,只好去買黃牛,可最早也要三十傍晚才到。便在下了火車後馬不停蹄地趕,心裡突突直跳,有些惕然,想這次又要挨罵。

 

到了家,卻聞見肉香漫天徹底,紮實渾厚,一團熱氣直往衣領裡鑽。

 

爸媽從廚房裡探出身子,見是我,忙過來接了行李,嗔怪我穿得太少,又四下里找居家的衣裳和拖鞋。見我掖著手,頰上通紅,又絞了一把熱手巾讓我擦臉,一時竟忙亂得不行。

 

之後便是爆竹喧天,客廳裡《新聞聯播》的聲音,廚房的兩口鍋咕嘟咕嘟,伴著蒜皮搓下來的細碎聲響,和爸媽口中菜價又漲的消息。

 

我突然一陣輕鬆,放下心來。

 

弘一法師說,世間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聲。我以為不然。我偏愛晨光暮色裡的家常熱鬧,總覺得這些雖然凡俗,卻勝在乾淨。

 

鍋爐裡翻炒著裂口的板栗,蔬果鋪外堆著新鮮多汁的黃梨,攤販吆喝著俗綠的芹菜紅豔的番茄,主婦為了一點肉餡帶著自備的稱量計。

 

也有熟悉的攤主,豪邁地揮揮手說,「六塊二,就算你六塊錢,下次再來喔。」

 

晚飯就這樣上了桌,兩盤餃子,菠菜豆腐,番茄炒蛋,清蒸老虎斑。湯羹裡撒一把嫩綠的蔥花,另一盤裝著油潑的河蝦,涼菜只要切二兩牛肉,用生蒜拌一隻豬耳朵,拍一根黃瓜也就行了。外擺一碟陳醋,幾頭糖蒜,不必太麻煩。

 

畢竟只有「俗氣」的飯菜,才能蒸騰出鬆散愜意的家常氛圍。假使換成精緻小炒或者高檔西餐,瞬間便失去了那種凡俗又乾淨的氣息。

 

所以,我總也喜歡不起來李安的《飲食男女》。

 

開場便是老朱家掛著剁、斬、刨、削刀具的牆面,有如練家子的兵器陳列,無一不全。瓢具柄也有長有短,篩具孔更是有粗有細,大瓶小罐的調料一如藥劑師的處方,一字排開。

 

之後,老朱拿出自己作為廚子的本事,熟練地為家人做菜:時而是墨魚刀工、全雞去骨;時而是燙海蜇皮,油炸扣肉,爆炒雙脆。再撒冰糖進一鍋東坡肉,又擀麵皮做小籠包。

 

傍晚,老朱仝三個女兒圍桌而坐,菊花鍋、煨魚翅、海蜇皮,滿桌都是耀眼爭光的。

 

我卻覺頭暈目眩,無端生出一股距離感,如若在場,恐怕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。 最終那些菜也不過略動幾樣,顯得父女之間有些參商。

 

其實,越是親近的人,越會佈置得隨意一些。反倒是不親的人,才會表現出做作的愛和克服萬難的禮數,方顯得周全。

 

章子怡也有兩部電影能體現出這種差別。

 

一部是《我的父親母親》,她演方圓十幾里出了名的美人招娣,以自家的青花大碗為記號,變著花樣地給新來的教書先生做「派飯」:「我頭一天送的是蔥花油餅,第二天送的是小米飯蔥花炒雞蛋,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餡蒸餃。」

 

到了《臥虎藏龍》裡,她人是沒變,說出的話卻差了老遠:「花雕蒸鱖魚,乾炸頭號里脊,溜丸子,丸子小一點,芡粉少一點,再來一個翅子白菜湯,二兩玫瑰露,溫過。」

 

明明菜式比之前高了不止一個檔次,卻沒了那種凡俗乾淨的熱鬧,聽了只讓人覺得插金帶銀、花容玉貌的,哪兒都好,就是不接地氣。

 

說到底,人們所惦記的,無非三五家人圍爐而坐,一碗糙米粥,配新鮮出鍋的熟爛羊腿,撒上蔥葉,感受撕扯下來後埋頭認真大嚼的粗糲口感。吃到夜色闌珊,再呷兩口小酒,微醺地望著窗外的大雪,感嘆一句「命啊,誰也別怨」。

 

《黃金時代》裡的蕭軍和蕭紅就有這樣的感覺。

 

蕭軍得了稿費,帶著餓肚子的蕭紅下館子。

 

先端上來的是一碗豬肉燉粉條,蕭紅急得大口吞嚥。蕭軍又叫老闆切了半毛錢豬頭肉,盛在粗瓷小碗裡,滿滿噹噹。

 

誰知蕭紅竟眼巴巴兒地望著隔壁攤舖上熱騰騰的丸子湯,蕭軍有些不悅,「那沒什麼可吃的。」蕭紅也趕忙掩飾,「菜已經很多了。」

 

文人大都貧窮,所寫的文章不過是自己摸索著做的幾件活計。蕭紅寫稿又慣用日制的美濃紙,有一回蕭軍去買,大冬天當掉一件舊毛衣換得七毛錢,想如果買紙就不能坐車,坐車就不能買紙,到家雙腳紅腫,後跟鮮血淋漓。

生活所迫,逼得他把一分一毫的算計摳到骨頭縫裡。如今看見蕭紅掩飾著說「菜已經很多了」卻笑了,難得闊氣地衝攤販揮手,「肉丸子帶湯,來一碗!」

 

我總覺得,和「我愛你」比起來,蕭軍這句話柔軟厚實,聽者嘴上不誇,心裡熨帖的。

 

於是碗盤森列,滿滿的肉丸子在內,一時其樂融融。

 

屋外天寒地凍,屋內有笑語混著肉香,加上筷子與碗碟磕碰發出的清脆聲響,氤氳繞樑。

 

這樣的浮世煙火,比起燈紅酒綠,不知道要瓷實多少倍。

 

日本也有兩個能拍出這種感覺的導演——小津安二郎與是枝裕和。

 

小津的電影總愛以食物命名,比如《秋刀魚之味》、《茶泡飯之味》,都是足堪玩味的名字。

 

秋刀魚不像其他魚類,它的烹飪方法只有一種:撒些細鹽在火上烤。

 

我開始不大相信,覺得這樣壓不住腥氣,遂加了蔥薑同烤,誰知腥味更加濃重。於是只好按照日本人的方法,撒了點細鹽,沒想到烤出來的滋味清苦中略帶回甘。

 

原來這就是秋刀魚之味,像日常生活里平凡瑣碎的家長里短,和掩於歲月的深沉親情。

 

所以寡言的山平在女兒出嫁後,來到小酒館喝酒,老闆娘見他穿著很正式,問道,「今天從哪裡過來呢,是葬禮嗎?」山平呷一口酒,想了想:「也可以這麼說吧。」

 

是枝裕和的《步履不停》也是關於傳統日本家庭的生活瑣事。

 

一大清早,橫山家的老太太和女兒就開始忙活:洗胡蘿蔔,削白蘿蔔皮,剝青豆,砸蘿蔔泥,切菌絲,燉肉。一樣忙完還有下一樣,玉米炸得噗噗啪啦,鍋碗瓢盆叮噹作響。

 

談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美味,甚至每一道菜都俗不可耐,但老頭子脾氣再倔,聞見炸玉米的香氣也還是會馬上跑過來吃。

 

如果把這些菜換一換呢?換成荷花酥、佛跳牆、翠蓋排翅、七星斑卷,龍鳳呈祥,會成什麼樣?太過精雕細琢的菜色,不符合家常凡俗的氣性,反而像一種精心打扮的親情。

 

所以我喜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,吃一些尋常食物,聽大人們說一些「人越懶就越沒成色」、「都有走窄的時候,誰能擔保一輩子順風順水」以及「人情存著雖不生利息,但比錢有用」這樣的話。

 

可惜年過完了,總有離家的時候,二老再不捨,也只能說一句「去吧,回來家裡有飯」。

 

我本來已經走出門口,聽見那句「家裡有飯」,鼻子一酸,心知這凡俗的一句話,是承接著我,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愛。

 

於是把鼻酸強自忍下,沉靜下來,假裝不耐煩地說,知道了,知道了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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