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昏。
陸小鳳跑了一天一夜,既沒有吃飯,也沒有喝水。
他放慢腳步,進入小鎮,看見一處麵攤,毫不起眼的麵攤。
老闆一頭灰白頭髮,一身油亮亮衣裳,一臉皺紋。他親切地招呼陸小鳳道,「客官,來點什麼?」
陸小鳳坐下道,「來一大碗牛肉麵。」
老闆笑道,「要不要切點滷菜,溫一壺酒?」
陸小鳳道,「不必,面裡加兩個滷蛋就夠了。」
熱騰騰的面端上來,陸小鳳一聞見那牛肉香,肚子就咕嚕嚕鳴叫。他三兩下便把麵吃得精光,又拿起碗來,想把碗裡的湯也喝光。
這就是古龍的《陸小鳳傳奇》,沒有金庸筆下「四干果四鮮果四蜜餞」那麼華麗富貴,有的只是被生活所迫的落拓江湖人。
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,都愛吃牛肉麵。
江湖五百年來出手最利落的大盜蕭十一郎,帶風四娘去吃的宵夜,就是長街盡頭的一碗牛肉麵;俞佩玉連夜趕往唐家莊,性命都快丟了,惦記的,也是一碗紅燒牛肉麵,最好再加兩根又香又脆的油炸馓子;黑蜘蛛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救慕容九,臨行前,同樣是到牛肉麵攤排遣寂寥,還遇見了花無缺和鐵心蘭。
1985年,古龍開始給台灣《民生報》寫專欄,取名「台北的小吃」,走的是街頭大俗路線。他介紹的台北小吃有生煎包、味噌湯、咖哩飯、鴨肉扁,但這其中,他最鍾愛的,還是牛肉麵。
《唐矮子牛肉麵》、《關於牛肉麵的種種(之一)》、《關於牛肉麵的種種(之二)》、《再說牛肉麵》、《關於牛肉》,古龍創作了一系列散文來介紹牛肉麵、牛肉麵館和牛肉麵文化,挨家挨戶,各門各店,如數家珍。文章裡爆發的熱情,一點不遜色於他在武俠小說裡描繪的牛肉麵。
那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。誰也不會想到,這位一生不離酒色的作家,臨終前追憶往昔,最難以割捨的,竟是那一碗辛辣的牛肉麵。
這道發源於台灣眷村,融合了內地口味與製法的「外省」食物,為何會深受古龍的喜愛呢?
古龍祖籍南昌,年輕時又住過漢口,愛吃辣,說到辣菜,往往一氣呵成。
《白玉老虎》裡,有麻辣四件、魚唇烘蛋和回鍋醬爆肉。 《絕代雙驕》裡,小魚兒要的,也是棒棒雞、麻辣蹄筋、紅燒牛尾、豆瓣魚。
寫起牛肉麵,也多半是辣的,就是他吃慣的台北川味紅燒牛肉麵那一套。
說是川味,其實四川沒有那樣的做法。它最初起源於岡山的空軍眷村,家眷多為四川人,思鄉情切時,會用蠶豆瓣和辣椒製成一種「偽豆瓣醬」,再加入牛肉麵,以解難以拂去的鄉愁,異鄉漂泊的苦悶。
於古龍,是流離失所後得以停靠的港灣。
所以,他的筆下,雍容貴氣的俠客很少,更多的是孤獨漂泊的江湖人。
陸小鳳忙於破案,傅紅雪忙於追查真相,小魚兒忙於查清自己的身世,趙無忌忙著為父報仇,李尋歡忙著救阿飛,同時擺脫自己的心結。
這些人,不會像金庸的小說一樣,動輒要吃什麼糯米糖藕、酒糟鯉魚、櫻桃斑鳩荷葉湯。他們只會在長街的盡頭,在月黑風高夜,埋頭吃一碗牛肉麵。
麵湯是原汁,也許會加個滷蛋,也許沒有。但不管怎樣,只賣七個半大錢。
麵攤子十幾年前就擺在這裡,不論刮風下雨、過年過節,從未歇過一日。攤頭的紙燈籠被油煙熏得又黑又黃,燈籠裡拳頭大的一點亮,照著這淒惶的夜。
十幾張桌子都坐滿了,看不清來歷,只知三教九流,有貧有富,有貴有賤。有人騎馬來,有人坐車來,有的馬車上,還有穿戴光鮮的車夫在等著。
你想不通,既養得起這樣漂亮的車馬,為何還要到這破攤子上來?
聽見這話,古龍一定會將麵碗裡的牛肉一掃而光,長長吐出一口氣,再慢慢喝一杯酒,慢慢放下酒杯,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。
過了許久,他才低低嘆息一聲,道,「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?」
江湖人寂寞,所以會在夜裡睡不著時,去吃一碗牛肉麵。麵攤老闆也寂寞,所以不論刮風下雨,都會守著一盞昏燈。
他們賣麵不單為賺錢,食客吃麵也不單為果腹,都為消磨這漫漫長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