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消夜

編輯: 六姨太 2021.08.19

 

比起夜宵,我更喜欢「消夜」——消磨夜晚的时光,更加有文学气息,让人觉得意味深长。

 

过去的人都这么写,比如唐代方干的诗:「无酒能消夜,随僧早闭门。」宋代吴自牧的《梦梁录》:「是日,内司意思局,进呈精巧消夜果子合,合内簇诸般细果、时果、蜜煎、糖煎及市食……」花样百出,精致奢华,皆因宋代取消宵禁,夜市渐兴,消夜市场也跟着繁荣。

 

据传,当年被人用狸猫换走的太子宋仁宗,夜里就颇为嘴馋,做梦都想吃消夜。一日晨起,他对大臣说,「昨夜因不寐而甚饥,思食烧羊。」——我昨晚睡不着,饿得慌,想吃烧羊。他的后代宋孝宗,也遗传了这个基因,有一年元宵灯会上,叫了南瓦张家圆子和李婆婆鱼羹的外卖当消夜,还大方地付了双倍价钱。

 

到清代,消夜一词有时又写为「夜消」,《儒林外史》就有一句「三人点起灯来,打点夜消」。但广东人仍保留以「消夜」作动词的古代用法,所以李碧华的《胭脂扣》中,如花和十二少花天酒地,有「晚饭消夜甜点烟酒打赏」。可惜太精细,不符合粗砺豪放的消夜精神,倒是那位在报馆里做事的「我」,以烧鹅濑粉加一碟猪红萝卜当消夜,更恰当一些。

 

李碧华还喜欢吃上海云南南路的排骨年糕,她说排骨年糕粗糙得来口感丰富,即使很饱,也忍不住吃上两口。香港没有这样的,她就直接写进了《生死桥》,角儿们卖了满堂彩,高高兴兴在路边吃消夜,「排骨是常州、无锡的猪肉造的,年糕是松江大米,放在石田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,文火慢慢地拨,又嫩又甜。」

 

南方几乎就是消夜的代名词,反倒是作为首都的北京,显得凄清一些,至多是街头摊贩挑着担子卖馄饨,配上肥肥的肉汤。

 

好在馄饨是现包现煮的,两三分钟即可煮一锅,七八位食客同时吃也能应付。有时为了营业旺盛,卖火烧的也会过来扎堆,因火烧可以夹肉,过不多久,熏猪头肉的摊子便会凑过来,接着是五香驴肉摊子、酱羊头肉摊子,接二连三牵五挂四,到后来,西四牌楼的爆羊肚也挨着消夜摊子摆出来,一锅一锅现爆现吃,还备着白干酒,总能卖到后半夜。

 

到初春时节,元宵也变成了消夜的一种,摊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,「浸透来,滑透来,桂花元宵!」直卖到近天明。

 

张北海在《侠隐》里写过类似的场景,「天上也黑黑的,没月亮,就几颗星星。没有风,空气很爽,有点儿凉。秋蝉和蟋蟀好像都睡了,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只有外面胡同里偶尔传过来凄凄一声『羊头肉』,刺破这安静的夜。」

 

尽管「凄凄一声」,张北海仍要借角色之口赞叹,「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。」

 

你想呀,冬夜里,风如刀割,呵气成冰,听见深巷里卖羊头肉的一声吆喝,立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,哈着白气,把小贩领进门洞。接着就看他横起一把雪亮薄刃,飞快地片羊脸,再撒上一把椒盐,送到自己手中。付了钱,钻回被窝里大口撕扯着吞下,肉香漫天彻地,扎实浑厚,口感丝丝缕缕,参差其间,可不就是最好的时候?

 

真像偷情,和食物偷情,趁着半梦半醒,放纵自己做些糊涂事。所以白天里不敢吃的,到了夜晚便能堂而皇之地享用,一碗鸭粥香闻十里,配上辣味炒蚬、虾酱通菜和蒸鱼肠,滑过喉咙时,身体达到欲仙欲死的一瞬,虽死无憾。

 

大概也是明白这些道理,鲁迅即使吃坏了牙齿,也还是会拿甜食当消夜。朋友送了他河南柿霜糖,「圆圆的小薄片,黄棕色,吃起来又凉又细腻」,他觉得是好东西,一次便吃下一半。许广平说,柿霜性凉,「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,用这一搽,便会好。」鲁迅连忙将余下收起,预备将来嘴角生疮时搽。谁知码字到深夜,想了想又不甘心,「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,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」,不料一吃,又下去大半。

 

作家三毛也是如此,半夜里不睡,惦记冰箱里的饺子和白菜,于是「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,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,拌了酱油,就着冷饺子生吃下去,其味无穷」。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,天已快亮了,这才漱漱口,洒些香水,悄悄上床睡觉。

 

健康吗?当然不,但好歹生活是自己的,得尽兴。

 

  • 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