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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食癖患者

編輯: 六姨太 2022.06.23

 

巴尔扎克有恋食癖。

 

写小说时,他可以只喝咖啡。一旦小说出版,他就要坐下来大吃特吃了。据传,他一顿饭能吃一百个牡蛎,四瓶葡萄酒,十二块羊排,顺便还能把鸭子、鹧鸪和鲽鱼一扫而光。

 

《高老头》出版之后,因为拒绝去国民警卫队服役,巴尔扎克被关进大牢。但哪怕在牢狱里,他也不忘叫上巴黎最昂贵的餐厅外卖。

 

出版商去狱中探视他,被眼前的画面惊得目瞪口呆:「监狱的桌上、床上、唯一的椅子乃至整个房间的地板上,高高低低堆满了食物,有各种馅饼和各色家禽肉,多种果酱和几篮子葡萄酒。」

 

有人说,巴尔扎克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他度过了一段营养不良的童年,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饱受饥饿摧折。

 

这让我想起张艺谋笔下的麦客。

 

张导曾经在乾县插队,见过一支自甘肃陇东过来的麦客,因尝过了饿的可怕,一顿吃得下好几斤面条。「撑得打滚儿了,就用擀面杖碾擀自己的肚子,泄过以后,下一顿又再吃下几斤。」我读罢觉得道理很深。

 

传承了几千年的耕作活动,春种夏耘,秋收冬藏,突然,这片被奉若神明的土地竟然颗粒无收,饥肠辘辘的滋味和一定要吃饱的观念,就此在人心生了根。

 

巴尔扎克大抵也是同样的心境,所以才长成了一个饕餮般的恋食癖患者,通过疯狂攫取来填满欲望的黑洞。

相比之下,女人想要吃饱就被动得多。

 

李昂的《杀夫》,林市的母亲为着一个白饭团被一名军服男子强奸。过程中,母亲一边啃饭团一边唧唧哼哼地出声,「嚼过的白米粒混着口水,滴淌满半边面颊,还顺势流到脖子及衣襟。」

 

后来叔叔出现,上前将那军服男子拉开。林市透过破了的窗格子,窥见母亲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躺在那里,裤子褪至膝盖,上衣高高拉起,嘴里不停地咀嚼着。直到林市跑到她身边,做母亲的才嚎啕大哭起来,断续地说自己饿了,好几天只吃了一点蕃薯签煮猪菜,从没有吃饱。

 

莫言的《丰乳肥臀》更加残忍。闹饥荒的角落,掌握着食物分配权的村支书,以一个馒头为条件,要和女知青乔其莎发生关系。他把馒头扔在地上,乔其莎弯腰去捡,往嘴里塞时,她的腰还没顾得上直起来,村支书就在后面直接上了她。

 

他掀起她的裙子,把她的粉红色裤衩一褪至脚脖,然后劈开她的腿,「便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。」

 

而乔其莎就像林市的母亲,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,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馒头吞下去,并尽量地多吞几口。「何况,也许,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愉悦相比,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」

 

所以任凭村支书发疯一样地冲撞乔其莎的臀部,她吞咽馒头的动作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。「馒头噎得她咽喉胀痛,她像填过的鸭一样抻着脖子。」

 

能怎么办?物质的匮乏已经饿坏了女人的胃,她们只能以被压抑、被限制的身份出现,任由男人的欲望往身上涂抹。在供食关系中,她们一直是被供食者,自然而然,也将被动地成为恋食癖患者。

 

用食物扶起瘫软的灵魂,用麻木的饱去替换尖锐的痛。只要你还需要男人的食物,男人就永远能驾驭你。

 

但是李碧华,只有李碧华,她出人意料地将男人与食物融为一体了。

 

《潮州巷》里,恩爱的夫妻以贩卖自制的卤水鹅为生,一直生意兴隆。后来丈夫包了二奶离家,留下妻子一人苦苦支撑。

 

她嗜吃用自家四十七年的陈卤卤出来的鹅头,对这桶凝有四十七年心血的陈年卤汁异常珍爱。但没有人知道,其实当年丈夫未曾离家,他还来不及走,就已被妻子谋杀而死。

 

那一晚,她拼尽力气,克服恐惧,刀起刀落,把丈夫一件一件……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。他雄健的鲜血和黑汁混在一起,慢火煎熬,冒起一个又一个气泡,随着岁月过去,越来越陈,越来越香。

 

正因为此,她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,像伸出了一只魔掌,揪住了所有人的胃。

 

也只有这样,妻子永远拥有丈夫,孩子永远拥有爸爸。

 

这是恋食癖第一次以诡异和血腥的面目呈现,是妻子明知已经失去,却不愿意接受,而转嫁到了对食物的病态依恋上。那种折虐的快感,真像是在为林市的母亲和乔其莎报仇。

 

就不要提什么尊严或者爱情了吧,它们虚空得抓握不住,也许早已萎缩、病变、坏死,既不能付出,也不能接纳,倒不如拿出来做点交换。

 

最起码,换来的食物是实实在在的,抓得住的,能结结实实填满肚肠的。甚至,它能带女人找回曾经的自足与完满,哪怕片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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