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

侯麦的餐桌

編輯: 六姨太 2023.08.22

 

侯麦是我学术生涯上的绊脚石。

 

◎法国导演埃里克·侯麦

 

大学时代,我主修电影,「法国新浪潮」那一章节,侯麦的《狮子星座》、《女收藏家》和《慕德家一夜》是必考题。

 

我那时才十七岁,看不懂这些,挂科是必然的。但老师说好,还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大字:「生活吸引力。」对我说,「你一定要深思。」

 

于是胡乱看完,片子絮絮叨叨又没什么剧情,里面的男男女女甚至都不做爱,实在不热闹。直到近几年,我看滨口龙介,看洪常秀,看伍迪·艾伦,才渐渐感觉出侯麦的好。

 

事实上,他的真名不是侯麦,而是莫里斯·亨利·约瑟夫·舍莱尔。「埃里克·侯麦」是他的艺名,分别取自他最喜爱的小说家萨克斯·侯麦的姓,和电影导演埃里克·冯·斯特劳亨的名。

 

1951年,侯麦进入《电影手册》,成为创始编辑之一,与戈达尔、特吕弗一起工作,并在安德烈·巴赞去世之后,接替他的位置,做了七年主编。

 

在法国新浪潮风起云涌的那几年,侯麦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类。

 

四十二岁完成第一部长片《狮子星座》,四十七岁凭借《女收藏家》获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,四十九岁又因为《慕德家一夜》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。即便声名鹊起,独树一帜到令人过目不忘,但相比二十七岁就拍出《四百击》的特吕弗,和三十岁就拍出《精疲力尽》的戈达尔,侯麦还是晚了整整十几年。

 

◎四十二岁完成第一部长片《狮子星座》

 

◎四十七岁凭借《女收藏家》获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

 

◎四十九岁凭《慕德家一夜》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

 

好在,他以几近偏执的散淡风格,和兼具文学气息的精妙对白,开始了漫长的电影之旅。我也许记不清他电影里的每一个故事,但一定会被里面的画作和氛围所吸引,对书籍和餐桌念念不忘。

 

是的,餐桌几乎出现在侯麦的每一部电影里,是主人公们互相交谈、表达自我的场地。

 

侯麦很喜欢把餐桌搬到庭院,以阳光和草木为布景,静静地观察着镜头里的一切——

 

《克莱尔的膝盖》中,两女一男在夏日的海边喝啤酒;《春天的故事》里,穿西装的男人斯斯文文地、一片一片地切番茄;《大树、市长和文化馆》离不开面包、芝士、果酱三件套;《沙滩上的宝莲》干脆穿着泳衣吃早餐。

 

◎《克莱尔的膝盖》剧照

 

还有《绿光》,主人公甚至将躺椅搬到草地上,和朋友们一边掰面包一边说说笑笑。正餐吃完了就把美酒打开,餐后以甜点收尾,用餐过程中,还能聊出许多人生哲思,将欲望、矛盾和虚无一点点摊开。

 

《纽约客》曾经这样评价,「对侯麦的主人公们来说,野心、金钱和阶层并不重要,他们唯一信奉的,是品味与表达能力。在调情时,他们甚至会说,『来我家吧,我家有很多书。』」

 

◎《绿光》剧照

 

老天爷,谁会用「家里有书」来作为约会的借口呢?但侯麦会,而且,不仅仅是借口。

 

《春天的故事》里,哲学老师珍妮聊黑格尔、歌德、柏拉图,借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和《判断力批判》,不断地寻找与测量人与人之间的合适距离。

 

《慕德家一夜》在一开始就出现了天主教徒路易斯在书店翻看《思想录》的画面,自此,《思想录》的哲学讨论贯穿了影片始终。

 

《绿光》则出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痴》,似乎是在用这本书来探索人心的复杂难测,直视社会的灵魂疾病。

 

书籍在侯麦的电影中无处不在,整齐排列的、随意堆叠的、四处散落的、闭合或翻开的,相比较主人公,好像书籍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角色。也怪不得侯麦在采访中说,「没有哪部电影不存在文学上的意义。」

 

有了书籍,自然要有一个可以聊书的场所,于是,电影里的主人公们,开始在餐桌上聊舒曼、柏拉图和康德。

为什么一定要在餐桌上呢?

 

我想,大概是因为,餐桌最容易让人敞开心扉。

 

当吃喝与对话在餐桌上交织,再怎么沉重的话题,也会变成大家相视一笑的谈资。再严肃的思想,也仿佛在听老朋友说话一般。

 

香酥的可颂搭配新鲜的果汁,裹着巧克力酱的面包搭配摩卡壶冲煮的咖啡。生番茄和果酱是常备食物,配上马苏里拉奶酪,滋味别提有多美。

 

在这样的餐桌上,即便是聊高深的哲学话题,也丝毫不显得做作。好像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,而不是为了炫耀什么。

 

原本枯燥的聊天内容,因为餐桌上的洒脱与不刻意,反而性感得刚刚好——这是侯麦的自然,也是生活的吸引力。

 

不同于洪常秀的尴尬和伍迪·艾伦的小资,更多是就着海风喝啤酒,认真撕扯一个看起来很劲道的三明治。

 

编剧博尼策曾经这样评论,「应该怎样生活,应该怎样去爱?这样的基本问题冲击着侯麦电影中人物的心。」

 

餐桌上的谈天说地,也许就是敏感、脆弱、优柔的主人公们,在寻找自己的出口,在感知生活的意义与无意义。

 

又或者,以上这些解读与猜测都不存在,侯麦之所以热爱餐桌,只是因为它们好看又舒适。

 

你想呀,傍晚七时,夏日的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,海岛的餐桌上已经点上了烛火。我们聚在一起吃喝说笑,正餐吃完吃水果,水果吃完喝咖啡,最后咖啡也没有了,就一起分掉一瓶酒。

 

然后,我们端着高矮不一的酒杯,走来走去,喋喋不休,谈论音乐、康德与自由。

 

没有绚丽的场景和技巧,只有依托于天气变化的光线、细腻琐碎的台词、缓慢的镜头。

 

聊到后来,后背透出薄汗,吊带悄悄滑落,裙子被海风吹成气球。

 

我们毫不在意,将鞋子甩到一边,光脚踩在凉飕飕的草地上,一点一点地向前走。

 

没有在刻意等候什么人或事,只是去散个步,对了,桌子先别急着收。

 

 

文|六姨太

编辑|Irene

设计|邓皓佳

  • 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