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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里二郎那道膾

編輯: 六姨太 2022.01.18
百里二郎那道膾

 

神都南市,當陽酒肆,百里二郎初次登場,提了一個「膾」字——

 

「別的魚都可以膾,唯有這冷泉黑魚,不可以生吃。天然的冷泉黑魚,放血、剔骨、起肉,需一氣呵成。魚片需切得薄如蟬翼,輔以高湯熬製方可入口。」

 

不久,他娶了娘子,娘子說,今日有新到的鱸魚,我讓廚房給你燉碗魚湯喝。二郎又提了「膾」字:「鱸魚吃魚膾最好,燉湯不美,但夜裡吃魚膾會得胃疾。」

 

這便是《風起洛陽》裡的百里弘毅,人稱「二郎」,神都第一名饕,平日喜歡探店,堪稱會行走的大眾點評機,但不打星,隻掛牌,按口味優劣給出「尚可、甚好、上品」三等評價。據傳,南市的市攤他吃了七十多家,掛牌「尚可」的有二十多家。

 

戲里為彰顯二郎的名饕氣質,甫一露面便讓他品了三道菜,黑魚一道,酥酪一道,羊湯一道。後兩者不言自明,時至今日仍有流行,但這膾是個什麼東西?

 

原著作者馬伯庸,是個掉書袋,寫起故事來五步一個專有名詞,十步一個冷門知識,恨不能將畢生所學全在戲裡抖落出來。這其中,當然也包括美食。

 

尤其是這膾。

 

《說文·肉部》曰,「膾,細切肉也。」《漢書》謂,「生肉為膾。」《禮記·少儀》又云:「牛與羊、魚之腥,聶而切之為膾。」

 

其實就是一種細切的生肉片,最早出現在《詩經·小雅》中:「飲禦諸友,炮鱉膾鯉。」描繪的是西周周宣王時期,太師尹吉甫北伐凱旋,通過美食慶祝的場景。 「膾鯉」,就是將鯉魚切割成魚片的意思。

 

雖然也有牛膾、羊膾、鹿膾,但古人最常吃的還是魚膾,因為古代漁業發達,同牛羊相比,魚更容易捕獲。

 

到了秦朝,膾便被默認為魚膾了,還因此衍生出了「鱠」字,專指生魚片,時間上絕不晚於日本的刺身。但在當時,除貴族外,只有功成名就的將士才有資格享用,直到漢魏六朝時期,魚膾才普及到民間。

 

它的食用範圍有多廣呢?東漢時,應劭所撰的《風俗通義》收錄了各地的奇聞怪事,其中一件怪事就是,「祝阿不食生魚。」意思是說,在當時的山東省祝阿鎮,竟然有人不吃魚膾? !在應劭眼中,這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。

 

另一個極端案例是廣陵太守陳登,據傳,他極愛吃魚膾,不可一天不吃。 《後漢書》記載,一日,他「胸中煩懣,面赤,不食」,華佗給他診脈,竟然發現他「胃中有蟲,欲成內疽」,當即餵下兩升藥湯。不多時,陳登就吐出了三升蟲子,「頭赤而動,半身猶是生魚膾,所苦便愈。」

 

足見當時食魚膾之普遍,乃至患了腸道疾病,須得華佗的妙手才能治好。

 

可惜,陳登並沒有因此放棄吃魚膾,最後連華佗都束手無策,於是一命嗚呼,令人啼笑皆非。

 

好在後人以此為鑑,加了生薑、紫蘇、蘿蔔與魚膾同吃,避免腸胃疾病。

 

元代的《飲食須知》也明確記載了魚膾的危險,「夜食不消成疾,食後飲冷水生蟲。」也難怪二郎會說「夜裡吃魚膾會得胃疾」了。

 

到了南北朝時,吳人張季鷹背井離鄉到北齊做官,一日見秋風乍起,因思念家鄉的蓴菜羹、鱸魚膾,竟罷官回鄉了。他說,「人生貴得適意爾,何能羈宦數千里,以要名爵?」——人生貴在舒適,怎麼能因為上班而受羈絆,千里迢迢跑到北上廣去追逐名利呢?

 

——這就是有名的「蓴鱸之思」。不得不說,如此瀟灑隨性的辭職理由,怕是當下也不多見,著實令社畜汗顏。

只是不知,能讓張季鷹辭官回鄉的這道鱸魚膾,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呢?

 

據傳,鱸魚膾在當時叫「金齏玉膾」,除了強調味覺,也注重色彩與造型搭配。 《齊民要術》「八和齏」一節詳細介紹了「金齏」的做法,需姜、蒜、鹽、白梅、桔皮、熟栗子肉和粳米飯,搗成碎末,用醋調成糊狀,拿生魚片蘸著吃。

 

魚片銀白,蘸料金黃,遂得名金齏玉膾。

 

《太平廣記》裡也有這道記載,隋煬帝稱其為「東南佳味」,但不是現切現吃,而是可長期保存的干膾,「須八九月霜降之時,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幹鱠。浸漬訖,布裹瀝水令盡,散置盤內,取香柔花葉,相間細切,和鱠撥令調令。」

 

農曆的八九月,正是魚類準備過冬之時,故肉質肥美,是做膾的理想食材。

 

但明代《多能鄙事》認為,「魚不拘大小,以鮮活為上。」清代《調鼎集》也記載:「魚首重在鮮,次則肥,風醃別論。」花蕊夫人亦有詩,「日午殿頭宣索膾,隔花催喚打魚人。」意思是,皇帝要吃膾的時候,近臣才會催漁夫去打魚。

 

似乎做乾膾不如現切現吃,唯有當日的鮮魚切出,食之方美。

 

為保住這份滑嫩鮮美,古人的辦法唯有快制快吃。偏偏孔子又講究「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」,認為膾的標準是薄、細、長,因此十分考驗刀工。

 

傳聞,詩人梅堯臣家就有這麼一位刀工了得的廚娘,「破鱗奮鰭如欲飛,蕭蕭雲葉落盤面」,乃至於歐陽修「每思食膾,必提魚往過」。

 

《酉陽雜俎》裡也有一位頗擅制膾的進士,叫段碩,他切的魚膾「縠薄絲縷,輕可吹起,操刀向捷,若合節奏」,可見金刀馳騁,速度之快。

 

魚肉在刀下無聲飛舞,如翩翩細雪,吹之飄然。怪不得項斯感嘆,「行到鱸魚鄉里時,膾盤如雪怕風吹。」

 

可惜,明代以後,精通此技者已經不多,只有廣東的順德和潮州還在延續這種吃法。他們將生魚切成薄片,配以海帶、蘿蔔絲等拌菜,蘸著醬油製成的汁水吃,稱為「三滲醬」。還發明出一種魚生粥,就是將魚膾放在粥裡,煨熟了吃。

 

於是「人人色喜,且餐且笑」,果然,無論古今,最會吃的還要數廣東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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